云娜因久候燕哥不至,芳心中不禁焦急万分,后来也催马而去,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,哪里知道江湖之间的险恶,一心一意的只是惦念着心上人的安危,匆匆就道,以至于产生了悲惨血泪的一篇,这是后语,暂且不去提她! 现在转过笔头来,谈谈余燕青这个失意伤心的人吧!他偷偷地潜出了云娜的家,脑中又灰心又愤恨。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这个世界上,这一刹那,他认为对他太残酷了,对于爱情,他也认为灰心失望到了极点。 他忿忿地想道:“我得到了什么?……” 每一想到这个问题,他总会黯然地低下了头,而最使他断肠的却是,雷鸣子虽然死了,可是却在临死之前,得到了蝶仙。 “他虽死无憾……因为他已应了他生前的诺言,可是我呢?” 在黑沉沉的驿道之上,他继续地走着,频频地苦笑着,他接着想:“我虽是活着,可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呢?……可怜的燕青!” 他这么自笑自嘲着,在黑沉沉的道路上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,天上虽有星月,可是在他看来,眼前却是一片黑暗。 这一带地势他本不清楚,黑夜里摸索,更是不知究里,他走了几步,不由又站住了。 他脑子里想:“我这就走了么?这一走不是永远也见不着蝶仙了么?我辛苦的找了她好几年了,好不容易找到了她,莫非就这么离开了?” 想着他不由又站住了,热湿湿的风,吹在他脸上,他又有些感到茫然了…… 他在路边,找了一块石头坐下,裘蝶仙的影子,不由得又浮上了他的眼前,那么轻颦浅笑,余燕青重重地叹息了一声,用手在头上捶了一下,赌气道:“你还想她作什么?这么没出息!我余燕青乃是堂堂男子汉,莫非为一个女人……” 可是当他想到了云娜,他这一腔愤恨,却提不起来了…… 这个姑娘太爱自己了,自己也负她太多了,他想道:“她要是看见了那封信,不知要如何的伤心呢!唉!这些都不要去想它了……我还是走吧!赶快离开这个地方,到中原去吧!” 想着他就从石上站了起来,觉得虽是意志消沉的很,可是体力似已复元得多了。 这条驿道,本是直通内域的一条官道,平日白天,人马骆驿不绝,可是此时深夜里,却显得冷清清的,道路两侧的野地里,不时尚传出三两声狼嚎。 燕青先恐二女发现得早,也许会追自己,要是被她们再追回去,那可是丢人。 因此他展出了一身轻功,拚命地赶驰了一个时辰,已由不住汗如雨下,气喘如牛了。 他这久伤新愈之躯,哪里容得他如此施展,当时只好又靠在路侧的一棵树根边上,倚着树身休息一会,他觉得口干舌燥,却因为来时匆忙,除了自己那口剑,和一些银两以外,别的什么也没有带。 燕青不由紧紧地皱着眉头,心想:“这样下去,岂不要渴死了?……” 想着正自发愁,倏地官道上,自来处传了来一阵车声,得得的马蹄和辘辘车轮声响成一片,在静静的夜里,更令人听得十分清晰。 余燕青不由一怔,心说:“这时候,怎么还会有人赶车?……” 当时忙站了起来,往远处一望,果见里许以外,有黄光一点晃动着,直向这边疾驰而来。 他知道那黄光,是车辕上的吊灯,不由心中大喜,暗想:“无论如何,我也要把它叫住,搭个便车,这样就好多了……” 当时忙向路当中一站,须臾,那车声已近,还听得见叭!叭!的皮鞭声,这辆马车,真是如同电闪星掣一般地向前窜着。 交睫间,已到了燕青眼前,竟是一辆双马黑漆车厢的大马车,车辕两边,一边吊着一个黄光炯炯的马灯,这马车陡然在这苗疆野地出现,更显得华丽十分。 燕青本以为是一辆载客的普通马车,这一近视,才知自己弄错了。 可是他在穷途末路之时,好容易看到了一辆马车,就好像在沙漠之中,发现了一口井也似,是如何也不会放它过去了! 当时思量之间,这马车已电闪而至。 车把式座上,坐着两个人,燕青却没有看清二人是什么长相,他伸出双手,大声道:“赶车的行行好,停一停!” 那马车本是飞快的驰来,突然路中间发现了人,二马不由猛然一个紧刹,双双扬起前蹄,唏聿聿一声长啸,那赶车的,口中怪叫了一声,差一点由前座上翻下来,惊魂之下,一打量眼前,才发现路中央站着一个人。 这赶车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,赤着上身脊梁,这一下气可大了。 当时怪叫了声:“他娘的!哪来的小子!” 他操着一口北方土腔,说着话,一抡手中皮鞭,盘了一个鞭花,猛然照着燕青脸上抽了下去。 燕青没想到,这赶车的汉子居然这么蛮横,当时见他皮鞭没头带脸抽下来,不由也吃了一惊! 他虽是新伤初愈,可是要对付这种汉子,还是游刃有余。 当时见那皮鞭鞭梢已到了眼前,不由猛一下一低头,就势让过了鞭尾。 可是他一只右手,却猛然由后面伸出,“噗!”一把,已抓住了鞭尾。 那车夫用力向后一带,却是纹丝不动,这才知道,这陡然现身的少年,不是好兆头。 当时不由大吼了声:“呔!小子!你是干什么的?半夜三更,你拦着路,是想劫财是不是?小子!你可要睁开眼睛看看,这是……” 方说到此,他身旁坐着的一名中年汉子,已插口道:“好了!好了!你少说几句吧!” 燕青见有人打圆场,当时也就把右手一松,放开了手中皮鞭,双手一抱,对着那车把式身侧的汉子道:“朋友受惊了!” 那汉子倒似颇有礼貌,也一抱拳道:“岂敢!岂敢!这位兄台……?” 燕青不由俊脸一红,忙又一抱拳道:“小弟可乃是一过路人,只因人生路陌,想搭兄台一个便车,待天明后,即刻就走,决不多扰……” 这人闻言嘿嘿一笑,用脚尖一踩足下铁丝罩灯,已把亮光照在了燕青脸上。 随听他笑了两声,道:“原来是位小兄弟,你是想搭车是不是?” 燕青点头道:“请多多赐便,我实在走不动了!” 这人宏声道:“兄弟!你可弄清楚了,这车子可不是普通客车,你还是另外找车吧!” 说着用肘一撞车把式道:“走!” 那赶车的方要抖动马绳,燕青那肯轻易放过这机会,当时一把抓住了马绳。 他抬起头,恳切地道:“这位兄台,你就方便方便吧!如今天晚了,哪有什么车?……你就搭我一下吧!就是要几个钱也无所谓,我实在有要紧事要赶路!……” 这人先一瞪眼,似要发作,可是听了后来的话,不由噗嗤一笑,扭脸对那车夫道:“你听见没有?还有人给我们钱?……哈!” 他笑着对燕青道:“小兄弟!你这句话,可说得愈发外行了,这不是钱的问题,老实告诉你,兄弟!这车子是一个外人也不能搭,什么原因,我也不能告诉你……” 他说着又扭过脸,皱着眉,似颇着急地对车把式道:“你倒是走呀!别愣着啦!” 这赶车的一抖手中马绳,才发现还在人家手中呢,当时不由又大吼了一声:“他娘的,你这小子倒底是想死想活,是给老爷找别扭是不是?” 他说着一用劲一抖手中皮绳,可是依然是在对方手中,连动也不动一下。 这一来,他不由扭脸看了身侧汉子一眼,小声道:“我看八成许是那话儿来啦!” 这人见燕青死不放行,不由也动了肝火,当时一扭腰,“刷!”一声已飘下了地面。 燕青见他下车身手,极为俐落,倒像是一个练家子,在这苗疆野地,陡然有这种身手,不由得令人吃惊十分了。 燕青这么想着,不由乘他下车之时,打量了这人一下,只见这人四十上下的年岁,鼻正口方,两道剑眉,貌相十分威武,并没有一丝油滑之色。 他身着一袭黑缎长衫,腰扎青绸长巾,这种衣饰,更是不像一般江湖人物。 余燕青一时之间,可真判断不出,他是干什么的。 这人一下车,不由上下又看了燕青几眼,脸色一绷道:“老实说朋友你是干什么的?光棍眼里可揉不进砂子……要是真个是过路人还则罢了,否则,嘿嘿!罗大人手底下可不是好惹的!” 燕青不由一惊,这才知道,原来这汉子,竟是个官场人物,只听其自称为“罗大人”一语当可知之。 只是,这人既是官场中人,却有一身功夫,这就令人费解了。 而且谈吐之间,却又是一口江湖黑语,这就更令人猜测不透了。 燕青心中有了这么多疑惑,不由一时不知所措,当时脸一红,呐呐道:“兄台之言……小可实在不懂,小可实是身上不舒服,又饥又渴,实在是走不动了……莫非兄台,竟把我当成了劫路的强人不成?……” 这人在燕青说话之时,一双眸子闪闪有神地盯着燕青,果见燕青脸有病容,而且察言观态,见他倒不似一个恶人,不由长叹了一声,道:“小兄弟!你这么一说,我就清楚了……只是,唉!我不能搭你……给你点水喝倒可以。”说着回头看了车把式一眼道:“拿些吃的来。” 赶车的还未下车,只听见“呼啦!”一声,那漆黑的车厢,竟下了一扇帘子,由车中闪出了青蒙蒙的灯光,燕青不由暗叫了声:“好讲究的车子……” 这车帘子一放下,由内中伸出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头来,叫道:“罗侍卫,爷爷问什么事?” 这黑衣汉子,不由拉下笑脸道:“公子!没什么事,只是一个过路的,想搭我们车,我这就打发他走!” 说着不由转过脸来,正色对燕青道:“兄弟!你可看清了……我们实在不便搭你,并不是不肯,实在是……” 他似有难言之处,而车中主人的身份,更是不便轻易泄露似的。 燕青这时也大致明白了,心知车中主人,定是一朝中显贵人物,自己可不便惹他们。 当时方自举棋不定,不想那小孩却伸出头,对燕青瞧了一阵,朗声道:“他干嘛要搭我们的车?” 那姓罗的不由笑了笑,道:“小公子!他说他有病,走不动了……不过我这就叫他走!” 小孩忙把头收了回去,燕青此时不由苦笑了笑,对着姓罗的汉子一抱拳道:“兄台既有难处,小可不敢相强,这就告辞了。那吃食决不敢收受……” 他跟着一转身道:“再见了!” 不想方走出两三步,突然听到一声尖喊道:“喂!喂!回来!回来!” 燕青一回头,却见竟是那小孩,由车窗中伸出头来,一面向自己招手大叫着。 燕青不由一怔,遂回过身子道:“小朋友!你是叫我么?” 小孩连道:“是叫你!是叫你!” 此时那姓罗的不由一怔,忙道:“公子!我们赶路要紧!” 不想那小孩却道:“爷爷叫他上咱们的车,他又有病……多可怜!” 汉子闻言张大了双眼道:“是中堂说的?……这……” 小孩连连点头道:“是的!是的!” 遂又向燕青招手道:“你回来呀!” 燕青此时由那汉子口中,得悉车中人物身份,既被称为“中堂”,可见身份不低,不由吃了一惊,自己一介草民,竟容他破格优待,这可不能不说是奇事了。 当时不由皱了一下眉,苦笑道:“小朋友!我不打搅了!我还是自己走吧!” 不想那小孩似乎特别对燕青有好感,此时见他要走,不由急得要哭,一面大叫道:“罗赞!你快叫他回来呀!天这么晚了,他又有病,叫他到哪里去啊!” 那罗赞闻言,面上仍是有为难之色。这时却由车中发出一声苍老的声音道:“罗侍卫!” 罗赞不由猛一合腿,宏声应道:“有!” 车中老人道:“既是有人要搭便车,你就叫他上来吧,外出人能给人方便,就给人个方便……” 这被呼为罗侍卫的,口中答了声:“是!是!” 他脸上带着极为惊异的表情,看了余燕青一眼,道:“老弟!算你走运,这是我们大人特别开恩,你还不谢过?” 车中老人微笑道:“赶路要紧,这些闲章都免了吧!” 罗赞道了声是,遂低头小声问燕青道:“老弟你贵姓?” 燕青抱拳道:“小可姓余……” 罗赞笑道:“余老弟!你上车吧!我们三个人并排着坐,好在天一明你走你的!” 燕青不由点了点头,笑道:“这个自然!罗兄请放心!” 说着手扶车厢,正要上座,不想那小孩又叫道:“喂!姓余的,你到车里面来坐吧,外面风大。” 燕青不由笑了笑道:“不要紧!” 不想车门开处,那小孩已跳了下来,一面叫道:“我已给爷爷说好了,叫你到后面去坐,你快上来吧!” 燕青不由红着脸看着罗赞,这罗赞,平日作为极有分寸,他可知道这种侍候差事的重要,一点也大意不得,此时闻言,不由双手一抱,躬身道:“禀大人,这搭车人来路不明,依卑职看,还是谨慎些好……” 这时由车内露出一个发须斑白的老人头来,微微向燕青上下打量了一下,咳了一声道:“没关系,你叫他上来吧!既是病人,怎可见风?你也太多心了!” 这罗侍卫碰了一鼻子灰,可不敢反驳,口中连道:“是,是!是!” 这时小孩已拉住燕青一手道:“来吧!快上来吧!” 燕青无奈,只好道了声:“小可打搅了!” 遂和小孩上了车厢,他背后背着小小一个衣包,内中除了些衣物银两以外,就是那口剑,因裹在衣包之内,仅露出一些剑穗子来,以至于罗赞并没有看清,他口中尚道:“余兄弟!你可仔细点,车中坐着当今兵部尚书陆中堂大人,兄弟你可要言语小心点,要是有个冒犯……” 他微微笑了笑道:“那可是你自己惹麻烦!” 燕青不由颇为不悦,当时冷冷一笑道:“罗兄太多心了,小可只求一席坐处,决不敢惹什么是非……” 方说到此,又被那小孩给拉了上去,随着车门关上,马车得得地继续前行而去。 燕青上得车后,只见车内燃着两盏极为耀眼的明灯,车厢内颇为宽敞,置着两张红绒软椅,可坐可卧,四周有丝绒窗帘遮着,以至于灯光一点也不能外泄。 就在那绒椅一边,半倚半坐着一个年约六旬左右的老人。 只见他长得方面大耳,剑眉虎目,颔下有两三寸长的短须,根根见肉,十分威武。 此时想是旅途之中,也没戴帽子,露出一头花白头发。身上穿着一套酱黄缎子长衣,腰扎质软带,带中镶着一块四方形的白玉佩环,一双粉底福字云履,虽在旅途,却掩不住雍容豪气。 老人面容更是不怒自威,令人不敢逼视。那孩子更是粉妆玉琢,红嘟嘟的小脸,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,朝着燕青,更是看上看下。 燕青这时恭敬地向老人一抱拳道:“小可不知大人急事赶路,否则天胆不敢造次,尚请大人恕小可唐突之罪!” 这位兵部尚书陆大人,本是就灯看书,此时合上书本子,微微一笑道:“不必多礼,你坐下。” 燕青本不惯和官场中人打交道,此时闻言,只抱了一下拳,也就坐下! 这位陆大人,遂用手一指小孩道:“这是我孙儿小俊,这孩子顽皮得很……” 燕青笑了笑,对着那小俊点了点头,一时目光又回至一边,这种场合,他也不便多话。 这陆尚书此时就近,把燕青上下打量了一会,心中不由对燕青生出好感,当时一笑道:“小伙子!你叫什么名字?” 燕青看了他一眼,呐呐道:“小可姓余名燕青。” 陆大人点了点头,道:“你身上有病,还是在椅子上躺一躺吧!不要拘束,没关系!” 燕青十分感动,难得这位大人,贵为兵部尚书,却是对人如此谦虚,这可是当今官场上,极为难能可贵了。 当时不由弯腰道:“谢谢大人,小可只靠一靠也就舒服了。” 陆大人此时亲自由一边几上取出一个皮囊,笑着递与燕青道:“这水还热着呢,外出人没有多大讲究,小伙子你凑和着先喝一点吧!” 燕青忙双手接过,口中道:“不敢劳动大人……” 这位兵部尚书哈哈一笑道:“老夫虽身为尚书,可是一生一世最讨厌这些虚名虚势,余老弟!你就不要太客气,我们还要同途共话一番呢!” 燕青忙道:“是!是!” 陆尚书此时又递过了一个杯子,燕青只有接过,自己酌上了一杯,一气饮了个尽,这才觉出竟是上好参汁,如此一连喝了三满杯,那位陆尚书和他孙儿小俊,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,燕青喝完了,恭敬的把水囊和杯子递上,陆尚书一面接过,却笑了笑道:“小兄弟!你得的什么病?要不要紧,我随身还有些却寒发汗的良药,不知你是否能用上?” 燕青俊脸微红道:“谢谢大人,不用了,小可病已经好了,只是如今虚弱些罢了,只略为歇歇也就痊愈了。” 陆尚书微微一笑,遂点了点头,又把一旁的书本子拿起,就灯看了起来。 燕青也觉得心中一松,偶一偏头,却见那小俊,正自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,像似什么怪物也似的,燕青这一看他,他却又由不住红着脸,把头转向一旁去了,燕青此时细一打量,这祖孙二人,无不正气凛然,只是如此深夜,这位兵部尚书携带幼孙,这么轻车简从的。由苗疆仆仆风尘而来,到底是为了什么事?这可真令人想不透了……同时他们胆子也实在太大了。 须知那时马客盗贼遍处皆是,这位陆尚书如此轻车简从,万一有一个失着,那可是后果不堪设想…… 燕青这么想着,不由又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番,愈是看不出一丝兆朕。 他不由心中暗笑道:“我又何必替人家操这份闲心,如此深夜,这位陆尚书便衣夜行,自然是有要紧事,再看那位罗赞,身手极为不凡,这位陆尚书既有此人保护,自然也就放心了!我又何必多想什么!” 想着也就暂时把眼睛闭上,车行如风,这一路因路面平稳,车行更是其快如矢,只听见二马得得蹄声,已不知驰出多远了! 老尚书放下了手中书本,叹了声道:“如此疾赶,到天明大概也就入川了!” 燕青忙问道:“老大人此行欲奔何方?” 老尚书微微一笑道:“自然是返京师,不过入川尚要小停些时日,顺便考察一下蜀中军风……” 燕青默默点了点头道:“老大人蜀中可有亲眷么?” 这位尚书点了点头,笑道:“有的!” 遂用手一指小俊道:“他父亲现职四川学台,老夫把这孩子交给他,也算交了差了,哈哈!” 说着哈哈大笑了几声。 燕青不由也笑了笑,老尚书眨了眨眼,对燕青道:“小伙子!你一个人到苗疆来做什么?看你样子不像是一个做买卖的人呀!” 燕青恭敬的道:“小可不是买卖人,来苗疆只是为找……找一个人而已……” 他脸上不由黯然变色,这位陆大人平日阅人众矣,此时只一看眼前这年轻人,已知他心中隐有极大忧伤,不由浓眉皱道:“那朋友找到了没有?” 燕青不禁心中一酸,苦笑了笑道:“大人不必细究,小可实有难言之痛,一言难尽……今后这一生,小可也只有浪迹风尘,再也不……” 说着泪光晶晶,在他那双星目之中,滚来滚去,老尚书口中“哦”了一声,点了点头,遂不再多问,可是一双眸子,却盯在燕青身上,半天才笑了笑道:“小朋友!你是遇到了爱情方面的纠纷了是吧?” 燕青想不到这老尚书如此厉害,居然一眼就把自己心事看穿了。 当时不由一惊,禁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,一时俊脸通红,又摇头又点头,形态至为尴尬。 老尚书目睹此状,更是愈发的明了了,不由宏声大笑道:“怎么样,我这双眼睛还不花吧?” 燕青感慨地叹息了一声道:“老大人真神人也,小可实是庸人自扰……大人见笑了!” 不想这老头儿闻言,却连连摇头道:“说什么庸人自扰,这种事情,古往今来,任何人都是一样……” 他眨动了一下那双明亮的眸子道:“小伙子!把你心中的事告诉我一下,也许我可以为你尽点力……” 燕青不由怔了一下,心说:“这种事你又如何为我尽力?” 当时不由面上讪讪地,他实在不愿把这种心酸的事,再说出来,更不愿讲给这么一个陌生的人听,可是老尚书那种关切的态度,却又使他难以拒绝,一时不由为难起来了。 他脸色通红的看了看他,却是呐呐说不出话来。 老尚书见状,不禁呵呵大笑了起来。 他对着余燕青点了点头,道:“我也是太冒昧了……第一次见你,就问你这些话,自然你是不会说了……可是小伙子!” 他顿了一下,不由正色道:“这几十年以来,我为官朝廷,颇能知人善认,只一见你,就辨出你是一个刚毅正直之士,所以成心结纳于你,否则我又岂能让你登车?……” 燕青不由被说得十分汗颜,更不知说些什么好。老尚书少缓了一下脸色,却叹息了一声道:“人生不如意事,十常八九,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!留恋过去,那是最可怜最愚蠢的事。年青人!你为什么不去想想,去努力未来,来弥补你所认为过去的遗憾呢?……哈” 老尚书一口气说到这里,燕青不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当时心中突然有些开朗,但是那只是一刹时,当他回想到过去那种悲伤的岁月,和眼前的断肠事儿时,他脸上重新又罩上了一层阴影。 他苦笑了一下,道:“老大人,你的话是不错。可是我恨我自己太渺小了……太平凡了……” 老尚书莞尔一笑道:“年青人!并不是你做不到,乃是你不愿去做到啊!” 燕青惊怔了一下,道:“怎……怎么会呢?” 这位当今的兵部尚书,正是具有一番深心,要把眼前这有为的青年人超度下来,也可说是他独具慧眼,认出了燕青这个英雄。 陆老大人呵呵一笑,道:“我只问你,眼前的不如意,是……唉……这一段事,先放下,我自有为你解决之法!” 说着他叹了一声,看了惊愣的燕青一眼,翻了一下眼皮道:“年青人,你的学识如何?” 燕青脸红道:“学识?……” 老大人点了点头。燕青心中不禁狐疑了起来,心想他问这些做什么? 当时呐呐地道:“念了七八年书,略知圣贤之理……却没有什么成就。” 老尚书似乎脸色一喜,点了点头道:“这就很够了!……很够了……” 燕青不由抬头看着他道:“大人……你老问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老尚书嘻嘻一笑道:“你是单身一个人吧!其实你祖上倒是世代富贵,只是不幸父母早故,一生饱受伶仃之苦……可叹!可叹!”他说着叹息着摇了摇头。 燕青不由大吃一惊,他猛然由位子站了起来,抖声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你老人家如何得知呢?” 老尚书微微一笑道:“你不要吃惊,我是由面相上看出来的……我猜的不错吧?” 燕青这才痴痴地坐了下来,一时对这老尚书拜服十分,正因为老尚书一语说中了他的隐痛,不禁触动伤感,当时拚命的咬紧了牙,不让眼泪流出。 他默然地点了点头道:“是的,老伯你老人家没猜错……” 老尚书伸出温厚的手,轻轻地在他身上拍了拍,道:“不要难受,你可知我今日虽贵为尚书,往年也和你是一样的么?” 他声音十分柔和,那双眸子,却又是正气凌人。燕青听他这么说,一时反倒怔住了。 他惊恐的目光,和老尚书温和的面色一接触,这一刹时,他感到了无比的温暖,他禁不住叫了声:“老伯!你……” 老尚书点了点头道:“你明白了么?孩子!我幼年的遭遇恐怕比你更苦,更多磨难啊……” “只是,我战胜了它们,我把我的生命,贡献给了我们的国家……如今你可知我责任的重大?可是!孩子,我却是一个快乐的人了!” 他紧紧地抓住了燕青一只手。 燕青感觉到,由他掌心中,贯流着一股股的热流,那正是老尚书数十年来对国家生命的热力! 燕青一时不由感动十分! 老尚书不由松开了抓紧着他的那只手,叹了一声道:“现在国家正是多难之秋,张居正死后,政治日乱也不去说它,你只看。” 他点了点头,眨着那双光亮的眸子道:“杨应龙作乱播州,安南太尉阮沟称王于顺化……日本军犯朝鲜,兵虽退乱未平……” 他长叹了一声,苦笑道:“你们这一辈青年人,是该如何为国事而尽力,却终日周旋于儿女私情……” 他目光注定在燕青脸上,半天才道:“神宗皇帝是个好皇帝,只是他一人……” 说着他那双虎目之中,竟闪着晶晶泪痕,抬起袖口擦了擦,感伤地道:“我陆治虽是热血肝胆,却怕帮不了他什么大忙……” 燕青这时才知,眼前这人,竟是大名鼎鼎的陆将军。今日的陆尚书,不由一时肃然起敬。 他张了一下星目,感动的道:“经老伯你这么一说,小可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……” 陆治这时站起,拉了一床薄毯,轻轻盖在了那小俊身上,原来那小孩子已睡着了。 车棚上噼哩啪啦的响着,不知何时,竟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来。 夜——仍是漫长的在睡着。 马车小停,车座上二人,下车换了雨衣,重新扬鞭起程…… 燕青这时似已扫除上车时那种郁郁的气质,同时对于这位老尚书,起了由衷的敬佩之意。 老尚书叹了一声:“好长的夜!到天亮还有一会呢!” 燕青呐呐道:“是的……” 陆治的眼光,又回到了他的面上。 四只炯炯的眸子对了一下,各自微笑了笑,老尚书笑道:“这一会,你气色比上车时好多了……” 燕青欠腰道:“闻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今夜能逢老伯,真是小可极大的造化……” 老尚书呵呵一笑道:“老夫在朝,向以直谏著称,差不多权贵,对老夫恨之入骨,故此为官数十年,虽是宾朋满座,却是知音无几……” 他呵呵笑了几声,又接道:“今夜想不到巧获知音,你既不嫌我老朽惹厌,我二人不妨来一个剪烛夜话,也不叫古人专美于前,好么?” 燕青剑眉一挑,喜道:“此正是后辈敢望不敢言耳!” 老尚书不禁又呵呵大笑了好几声,连连点头道好,他从身侧一提盆内,取出了一格,递与燕青道:“先吃些点心吧!” 燕青肚子早饿了.只是不便说,此时接过,也不再客气。 老尚书又亲自倒上一杯热茶,递上,燕青双手接过,道了谢。 俗谓“穷不言,食不语”,二人也不说话,各自吃了些东西。 老尚书只少进饮食,燕青却把一叠“鸡丝酥饼”吃了个干净,喝了两杯茶。 老尚书问道:“够了吗?” 燕青连连点头道:“多谢老伯,小可吃饱了!” 陆治接过食盒,归置好了,此时二人都不由精神大振。 燕青看了陆治一眼,问道:“老伯苗疆之行,是为公还是为私?” 老尚书眼睛眯成了缝,笑道:“自然是为公。否则,老夫我哪来如此闲情!” 燕青嘴皮动了动,本想追问一句,却不好意思出口,陆尚书已微微一笑道:“这本是君国大事,自然不便透露,不过随便说说也无所谓,我相信你不会走……” 燕青不由怔道:“要是有关国家机密,老伯还是守口的好……” 陆治哂道:“说说无妨!” 他遂把声音压低了些道:“你可知道苗疆一地,共有生苗野番,多少部族?” 燕青不由茫然摇了摇头道:“这……这小侄还不清楚……” 老尚书笑了笑道:“这也不怪你,其实连老夫我这十几日尽心考察,尚未能窥出全豹!” 燕青眨了一下眸子道:“这与老伯此行有关么?” 陆治点了点头道:“自然是有关了!”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看这苗疆,眼前一片太平景象,可暗中蕴藏着一番大大的兵戈……不久即将大乱了!” 燕青不由大吃一惊,道:“老伯是说,朝廷即要用兵苗疆了?” 老尚书目视着他,半天才点了点头道:“贤侄!你猜得不错。正是要用兵了……” 燕青不由怔了一下,他脑中立刻想到了云娜,想到了那仁慈的大康土司,一时不禁暗然失色,呐呐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又因为什么呢?这地方不是一向很太平么?朝廷又何忍这么做?” 老尚书嘿嘿冷笑了一声,道:“孩子!你知道什么?” 他顿了一下,又接口道:“你只看这苗疆一地,各族丰盛秋祭的情形,其实他们各族无不穷兵黩武,阴谋勾结,企图侵我川贵内地,要是朝廷再不先下手,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了!” 燕青不由惊得目瞪口呆,当时张大了嘴道:“这……这消息可靠么?” 老尚书莞尔一笑道:“自然可靠了……” 他看了燕青一眼,轻松的道:“不过我此行暗里窥视了他们一下虚实,实力最强的却只有大康,黑刺二族。” 燕青不由大惊道:“大……康,大康族也阴谋造反么?” 陆尚书似乎对他这种态度,颇为惊奇,当时皱眉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怎么着,你和大康族有来往么?” 燕青不由面色一红,点了点头道:“小可罪该万死……大康族土司父女,对小可有救命之恩……” 老尚书口中“啊!”了一声。 他忽然呵呵一笑,燕青脸上已吓得变了颜色,不想陆尚书用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掌道:“贤侄,你放心吧!我话还没完呢。” 燕青看着他,傻傻地点了点头,老尚书一面笑.一面却摇头道:“要是你与别族有所交往,老夫官命在身,就要老实不客气,拿你一个罪名……可是你却偷偷和大康族有交往,这也不无运气了!” 燕青这才一块石头落下地,当时怔道:“这是为什么呢?” 老尚书收敛着笑容,道:“大康土司在我汉旅生长有年,久受我文化熏陶,虽是苗人,却是识得大体,此次阴谋图反,仅他一族没有,非但没有参加,却暗中对各族告诫……” 他笑了笑,又接道:“老夫为嘉他这番志节,已决定,等返京后,立上奏章,保他乱平后,治理全部苗疆,列名为苗族大都统!” 燕青不由高兴得笑了,不由自主地道:“老伯此举功德无量,谢谢老伯!” 陆治不由一怔道:“咦!你谢什么?” 燕青这才发觉,不由俊脸一红。老尚书眼珠一转,心中已明白了八分。 当时皱了一下眉道:“你方才所说,大康族长父女二人对你有救命之恩,这是什么意思?” 燕青讷讷道:“是的?他父女二人……尤其是那位云娜小姐……小侄若非她伤中侍候,恐怕今生就没命了!” 老尚书心中已雪也似亮了,他面上毫不动色地道:“那位小姐有多大啦?” 燕青看了看他一眼,道:“她,她十九了……” 老尚书点了点头,遂转过话题道:“你放心,我一定事先通知他们,务使大康一族不受一毫伤害,借此报答他对朝廷忠心!” 燕青红着脸道:“老伯此举非但救了他们,也令小侄心安了……” 老尚书把头部向后靠了靠,燕青却发现他那双眸子,仍然盯着自己,一直盯视了许久。起先燕青并不在意,可是后来到底有些沉不住,不由窘笑了一下,咳嗽了一声。 陆尚书微微一笑道:“余燕青,你眼前既是灰心失意,四处飘零,却是有负少年好时光,何妨随老夫为国家尽一番力?将来或能谋个功名,也不负身为男儿一场……” 他顿了顿,接道:“贤侄,你意下如何?” 燕青想不到老尚书竟会有此心意,当时愣了一下。他本是万念已灰之人,此次奔返中原,亦没有一定去处,老尚书说出这种话,无疑为他展出了一条道路,他只思索了一下,不禁喜形于面。 当时尚不敢信这是真的,唯恐老尚书仅是一句戏言,不由紧张地问道:“老伯……你老人家所说可是真的?” 老尚书笑着点了点头道:“我颇有意思提拔你一下,只是看你可肯接受么?” 燕青不由喜得笑了,可是他立刻又皱眉道:“可是小侄……又能做什么呢?” 陆治呵呵一笑道:“套用一句你们江湖话,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,贤侄,你有这么一身好功夫,还读过几年书,怎怕没事做呢!” 燕青不由一怔,心中暗忖:“这陆治好厉害的眼睛,他怎知我有武功呢?” 当时不由道:“老伯怎知小侄会武呢?” 老尚书又呵呵一笑道:“贤侄,你也太把我看差了……” 他顿了顿,微微耸动了一下眉毛,笑道:“你在车外,没上车时,我已由窗缝里,把你瞧了个一清二楚……只看你手抓马鞭那种出手劲头儿,就一切都清楚了!” 燕青不由脸红了一下笑道:“老伯真神人也!” 陆治嘿嘿一笑,道:“这还不算,你要不会武,带着这个干吗?” 他说着一欠身,已伸手摸在燕青衣包头上,五指一插已抓住了隐在衣包内的剑柄,向外一抽,已把一口长剑带鞘抽了出来。 燕青不由惊吓道:“小侄太冒失了……” 老尚书微微一笑道:“无妨,在外头走的人,兵刃自是刻不离身的防身之物……” 他说着话,目光却在那长剑上转来转去,满面现出惊异之色。 燕青不由缓和道:“老伯对宝剑也善品评么?” 陆治抬头看了他一眼,点头笑道:“身为武将,兵刃岂能不知,不过……这口剑……” 他反复的看了又看,抬头道:“可肯容老夫抽出一看?” 燕青点头道:“老伯请随意观赏。” 陆治未抽剑之前,先前后看了看。燕青心中却想:“这剑上有暗锁,莫非你也懂得开法么?” 却见陆治点头一笑道:“好精致的暗锁!” 只见他玉手向剑尾上一扭,又向剑柄上按了一下,双手一合在剑鞘上击了一掌,只听见“呛!”地响了一声,他口中赞了声:“好剑!” 猛见他单手握剑,向外一展势,寒光闪处,这口剑已抽了出来。 燕青对老尚书这种抽剑手法,十分折服。想不到他贵为兵部尚书,却对这种武林偏道,也如此有研究,这人真可谓之是博通一切了! 老尚书平横剑身,在剑上哈了一口气,但见白雾在剑身上只一转,已凝成了一粒极小水珠,滴溜溜顺着剑尖滚了下去。 这位武将出身的兵部尚书,一生之中,不知鉴赏过多少名剑宝刃,可是像燕青新得自苗族中的这口古剑,他却是第一次见过。 这时他口中连连道:“好一口吹毛断发的利刃!贤侄,你有这么一口好剑,愈可想见武技非凡了。” 他说着已把宝剑收回到了剑鞘之中,双手递过。燕青接了 过来,笑道:“剑倒是好剑,只是小侄这身武功,却佩配不上它,徒使神物减色不少!” 陆尚书哈哈一笑道:“贤侄你太谦虚了!” 燕青这时把剑收好,老尚书看着他笑道:“我对于好剑却是一直没有缘分,可是倒收有一口好刀,有削铁断玉之能,我却是爱它过甚,一向藏于书斋,改日请贤侄你过目一番,不过比起你这口剑来.却是差得太远了!” 燕青见他对自己这口剑,一直是赞不绝口,自己幸蒙赏识,于灰心之余,衷心已把这老尚书敬重到了极点。 当时不由抽出了剑双手捧着,正色道:“老伯既如此喜爱,这口剑就赠于老伯好了,小侄本不配使用!” 老尚书哈哈大笑,平手一推道:“贤侄你快快收起,老夫怎敢受用,即便是老夫厚颜收下,也是束置高搁,反有辱了这神物利器,你快快收下吧!” 燕青还想争辩,似见老尚书已有不悦之色,只得又把剑收了回来,插回原处。 老尚书这才回愠为喜道:“这才对了,君子不夺人所好,习武之人没有好兵刃怎么行?贤侄,我还指望你今后仗此宝剑,立下功劳呢!” 燕青只好唯唯称是。 经此一来,这位老尚书心中,更把燕青看重了。因为能把自己极心爱的东西赠送别人的人,只这度量,已非常人所能及了! 马车依旧前行着,二人又交谈了一些话,老尚书口气一变,却问些经文治乱典故,我们这位多才的少年人,竟是对答如流, 看起来这一场考试,已深深令老尚书大为满意了! 十一月的天,北京城已是大雪纷纷,尖风如哨,街道上都降着厚有四五寸的雪花,白日里车马频繁,来去一压,其硬如冰,却是滑溜异常,行人路过,若非特别小心,弄不好就得摔个四脚朝天。 出了西单排楼,入西四排楼,那是北京城挺繁华的地方,一般在朝显贵,多半居此,车马尤为频繁。 单说西四排楼中有一处“豹子胡同”,由巷口算起第二家,喝!这房子气派可大了! 远远看去,一色的红墙碧瓦,数不尽画角雕梁,高大的围墙之内,延生出无数老梅,在白雪的映衬之下,一朵朵都挺蕊怒放。 墙外是寒风凛冽,可是墙内却满院春意,尽管是大雪漫天飞舞着,可是天还没全黑呢,这座府第里,已撑上了几十处灯火。 灯光和自雪一映衬,愈发超尘,如同海市蜃楼一般。这是兵部尚书陆治的官邸,由门口往里望望,真有“侯门深似海”之叹! 那虎峙在大门西侧的四座大石狮子,在漫漫的雪花里,静静的蹲伏着,四个披着棉大衣的卫士,各自紧靠着墙,手中执着雪亮的器械。 这时一阵喧哗之声,大门旁侧的小门开了,卫士门猛然站得笔直,却由门内走出了两个小厮,各人持着一把铁铲,一个清衣内差随后走出,口中尚叫道:“今天可真冷!妈那个八字的,这雪老五还有个完没有?” 他说着用手吩咐着那两个小厮,口中道:“从门座儿铲起,一直到大门坎,凡是结冰的地方都得铲!” 两个小厮答应了一声,分头工作了起来。 这听差的拉了一下领子,双手互相搓着,一面看了四个站岗的一眼,龇牙一笑道:“各位辛苦了!今儿个,可真冷啊!” 门卫之中,有一个黑高个,也龇牙一笑道:“你老兄才出来屁大一会儿,就嚷起冷来啦,咱们哥四个,这会腿都麻了,***!这差事真苦!” 那听差的嘻嘻一笑,扯长了脖子却又向那两个小厮叫道:“小子可别偷懒呀,台阶一登登的都得铲!” 那黑大个不由翻了一下眼皮,笑道:“福康!今儿个是有什么事么?好好铲起什么路来啦?” 这听差的一怔道:“怎么着,你们还不知道?” 四个门卫一怔,各自摇了摇头,这叫福康的是内宅一个得宠的听差的,故此这府内上上下下对他,都客客气气地,他翻了一下白眼道:“老大人就要回来了,你们还不知道?” 四个门卫不由大吃一惊,齐声问道:“什么时候?” 福康缩脖子一笑道:“你们可真能行,府里面上上下下谁不知道,怎么单你们四个还不知道?” 那黑高个“啊”了一声道:“我说呢!今儿个看着似不大对劲呢!福康,你可知老大人什么时候回来?” 福康双手互抱着,微微皱了一下眉道:“那可说不准,反正今儿晚上不回来,明天上午一定回来。早些日子,钱大人已派人来关照过了,算一算日子,今儿个是该到了。” 那两个小厮,此时也仰着头听,福康见状,挥了一下手道:“怎么着!听上疯啦?你们要是铲不干净,老大人要是摔着了,这个差事可是你们担着!” 二小厮吐了一下舌头,吓得赶紧低头,一时运铲如飞,碴、碴之声不绝于耳,逗得五个人一齐笑了。 福康一面摇头笑道:“天生的贱骨头!” 这时小门中,又钻出了两个高个儿听差的,手中点着火把,分走到大门两侧,尖着脚,举着火把,把石框子里面的灯给点着了,福康笑道:“老大人是要回来了吧?” 两个听差的,其中一个点了点头道:“也许吧!” 说着各自拿着火把,又进去到别处点灯去了,脸上一点表情没有。 这是深门巨院中一般下人们的不同脸色,他们脸上表情,正说明了他们工作的情绪,得宠的固然喜形于面,不得宠的也得凑合着干,日久天长,所以他们之中,有的都成了老蚰子了。 黑大个子把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杵道:“老大人这次出去了好几个月了,也该回来了!” 一言未完,只听见得得一阵啼声,白雪翻溅处,已飞驰而来了四骑黑马,马上人衣械鲜明,待到了门口,四人一齐勒马,黑马打了个旋儿,口中尚自喷着热气。 这时为首之人,翻身下马,直向门口跑来,口中连连嚷道:“门口哪位管事?劳驾出来说话!” 那黑高个是个伍长,当时笑道:“兄弟有什么事?” 这小官儿跑上了台阶,笑道:“我们是派去接陆尚书,老大人车已到了,马上就来了,请府里预备着迎接,我们兄弟还得回头保护着车,先来送个信。” 众人不由大惊,这小官说完话,回头就跑,那黑高个嘴里还叫道:“伙计!喝杯热茶再走吧!” 小官回头笑道:“别开玩笑了,车都到了,还喝茶呢?” 说着飞跑下去,翻身上马,一伙四骑,又向来路上飞驰而去。 福康这时向两个小厮叫道:“你们两个快着点,我进去复话去了,太太小姐马上就出来啦!” 他说着转身往内宅就跑,四个门卫各自抖擞了一下精神,开始互相对走了起来。 盏茶之后,门里面一片燕语莺声,接着两扇大门咕隆隆朝两边推了开来。 只见一片衣光鬓影,涌出了十来个丫环婆子,有的手里拿着灯,有的还拿着带绷子的绣花布,你推我叫,乱成了一团。 只听见一声“太太来啦”,立时鸦雀无声,跟着又走出了四个十六七岁的小丫环,当中却拥着雍容华贵的一位老太太。 这正是陆尚书的原配夫人,今年也有六十多了,可是头发还不怎么白,腰干还是笔也似直,嗓门尤其大,却是一口京腔,双手合着,吊垂着一个小暖和炭篓子,一出来便道:“等会大人回来了,大伙别嚷嚷,老大人这次出去,全是私事,又没穿官服,叫街坊邻居知道了不大好……” 众人齐声答应着。 太太左右看了看,问道:“小姐呢?” 一个小丫环尖声道:“我去找她去!” 说着回头就跑,太太叹了口气,叨道:“这么大姑娘啦,她爹回来啦,都不说到门口来一趟,唉!真是好女儿……” 话未说完,那位金枝玉叶,亭亭玉立的千金小姐,已跑着出来了。 这么冷的天,她连一个斗篷都不披,一手提着水绿的八福裙子,小脸蛋红红的,一面跑一面道:“他老人家到了没有?怎么不早告诉我?” 说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太太回头看了她一眼,又是痛又是气,半笑道:“你看看,小心岔了气,刚吃过饭!” 小姐老远叫了声妈,已跑过来拉住了太太一只手,一面跳道:“爸爸要回来可是?他老人家说给我带好东西回来的,不知忘了没有?” 太太用手抚着女儿肩头上的雪,笑道:“你爹是好记性,哪会忘了?” 这会有两个望街的听差的,飞快地跑上了台阶,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:“来了!来了!小的看见车了!” 太太还没说话,小姐问道:“你看见了?几辆车?” 听差的皱眉道:“只一辆,马倒是不少。” 太太笑道:“老爷这次出去,是便衣私访,哪能像过去一样惊动?你下去吧!” 听差打个扦下去了。 太太伸手在头上摸了摸,理了理半白的头发,还问女儿道:“你也给妈瞧瞧,簪子插好了没有?” 这位陆尚书的掌珠,秀眉一舒,笑道:“好了,美啦!” 逗得四围丫头婆子都笑了,太太脸也红了,又叹又笑道:“你这孩子……” 这时一阵马蹄车轴声,已进了胡同口,头前四匹快马,四个马上卫士,已飞驰而至,其后是一辆黑漆四马大花车,车后又是四骑快马护卫,好威风的兵部尚书。 太太和小姐已忍不住掺着手,下了台阶,马车却在大门正中停住了。 四匹马跑了长路,虽是在下雪的天里,身上和口里,全向外冒着热气。 上来两个长随,把车门开了,小姐已忍不住先叫了声:“爸爸!” 老大人在听差的掺扶下,下了车门,这位掌珠早就扑上来,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。 老大人咧口笑道:“好孩子!叫爸爸喘喘气,还有朋友呢!” 小姐不由玉脸一阵绯红道:“还有朋友?在哪呢?” 陆尚书不由呵呵笑了,这时太太也走了上来,二老互拉着手问了安好。 陆尚书回过来,笑道:“贤侄,地方到了,下来见见你伯母,和小女吧!” 陆小姐忙向后退了一步,遂听车厢内朗声道:“小侄这就来了!” 跟着车帘翻出,出来了一位锦衣俊貌的少年翩翩公子哥儿——也就是上回讲到的余燕青。 他星目向人群中一扫,也禁不住俊脸一阵通红,微微朝老大人一笑,露出雪白的一口细齿道:“老伯……您老代小侄引见一下吧!” 陆大人呵呵一笑。遂用手一指陆夫人道:“这是内子。” 燕青趋前叫了声:“伯母!” 跟着躬身拜了一拜,陆夫人忙笑道:“老身不敢当……公子请起!” 燕青遂直起腰来,陆大人这时一只手,正拉着女儿,不由一笑道:“这是小女陆用梅,你们见见!” 这位陆小姐本来是又蹦又跳,可是这一会,可变得老实多了。 当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,才一接触到这少年人时,她的脸突然红了,由不住粉头低垂。 燕青倒挺大方的叫了声:“陆小姐!” 老大人呵呵笑道:“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小朋友,承他看得起我,一路上我们很谈得来……” 陆夫人这时上下把燕青打量了一番,心中也不禁暗暗赞叹道:“好俊的一个小伙子……” 当时笑道:“这位公子大名怎么称呼?” 陆尚书嘻嘻一笑道:“我都忙昏了,他叫余燕青,我们进去说话吧!” 陆夫人口中叨道:“正是的!快进去吧!” 一伙人拥拥挤挤进了大门,余燕青紧紧跟在老大人身后,那位陆小姐本是紧挨着他,却故意落后了一步,燕青回过身来道:“陆小姐请先行!” 陆用梅脸一阵红,呐呐道:“余大哥先走……” 燕青尚要谦虚一番,老尚书已笑道:“燕青!你不要客气了,快走吧,外面冷!” 燕青忙答应了一声,跟了上去。这位陆小姐故意落后几步,她望着燕青俊影,发现了燕青背后尚自系着一口长剑,剑穗摇动着,愈发神俊十分。 她不由脑子里想:“倒看不出,他还会武呢!” 那群丫头更是私下里谈开了,有人说:“这个公子哥不知是哪门上的,长的可真帅呀!” 有的说:“好漂亮,你看他那双眼睛……” 陆小姐听在耳朵里,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,不知是什么感觉,她只觉得脸上热热地,心中更有一股说不出的兴奋,她跟着想:“不知道这位余大哥,只是来我们家玩玩呢?还是要在我们家长期作客呢?”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,已匆匆随着众人进了花厅,厅内湘帘高卷,老尚书又让燕青入了座。 陆小姐见母亲在座,也静静的凑在母亲身边坐下了,陆大人看着女儿,笑哈哈道:“姑娘你可好?” 用梅抿嘴一笑道:“我好!爸爸送我的东西呢?” 陆尚书冷冷一笑,连连点头道:“有!有!等过几天清理出来再给你!” 用梅不由喜得一跳,玉手方自一拍,一眼看见了燕青,那对星目正看着自己,她突然又把手放下来了,脸跟着红了。 这时听差的献上了茶,陆尚书笑向太太道:“叫人理出一间房子来,从此以后,他就住在我们这里了。” 燕青欠腰道:“小侄实不敢多扰,以小侄拙见,还是住在外……别处好些……” 陆大人一翻眼道:“这是为什么?” 燕青呐呐道:“承老伯关照,今后仰望处尚多,眼前实不敢给老伯多添麻烦……所以……” 陆夫人已笑哈哈道:“没有关系,家里房子多的是……” 陆大人已笑道:“你既知道仰望处多.就更不应住到别处了,好孩子!你就不要客气了,我并没有把你当成外人!” 陆夫人已笑向女儿道:“你去照顾一下吧!需要什么东西,叫丫环婆子到我房里去拿去。” 陆用梅看了燕青一眼,转身就走。燕青讪讪道:“怎能劳动贤妹……” 陆小姐回头一笑,轻声道:“没有关系!” 说着已翩然而出,燕青汗颜的坐下,老大人得意的看了他一眼,对太太道:“这孩子文武全材,我邀他来,想要重重的用他一下……” 夫人连连点点头道:“怪机灵的孩子……” 燕青平日奔走江湖,是何等的威风,此时却为人家一口一个孩子,说得俊脸通红,这一霎时,他不禁心中有了无限感慨。 他自幼父母双亡,仗着恩师收纳,从未领略过父母的爱护,陆尚书夫妇这种热情,顿使他领略到一种未有的感觉,面上不禁现出一片戚戚之色。 这时丫环来说,请二人沐浴,老尚书笑着拍了燕青背一下道:“先洗洗澡,等会再谈!” 燕青知道客气也是无用,反正人家对自己恩惠大了,俗谓“大恩不谢”,只要自己心里有数,.倒不必斤斤挂齿。 想到此,不由欠身道了声:“好!” 也就随着那小丫环,直向内宅走去。老大人见他背影消失后,才正色对夫人道:“你不要看他小小年纪,他却有一身好功夫,人聪明正直,可怜他自小父母双亡,如今竟是无家可归,所以我决心收留他……” 陆夫人一怔,道:“年纪轻轻的,你想让他做什么?可不能委屈人家孩子!” 老大人嘿嘿一笑道:“教你说的!我还想重用他呢!当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,我想……” 他皱了皱眉道:“等以后再说吧!” 说着遂站起来,也到后房去洗澡去了。 且说燕青随着那小丫环一直穿廊过室,走出了一道院子,燕青心中念道:“这陆府好大的地势……” 那小丫环走了一段路,脚步慢了,她手中打着个小灯笼,回头一笑道:“公子小心路,可滑着呢!” 燕青微笑道:“无妨!” 小丫环翻了一下眼,瞟了他一眼,一面转过身来,笑道:“公子您贵姓?” 燕青不由剑眉微微一皱,心说:“这小丫环话可真多!” 因此行是客,不便作态,只好微笑道:“我姓余!” 那小丫环嘻嘻一笑道:“是吃的鱼呀?” 燕青脸红道:“不是!” 那丫环发出一串银铃也似的笑声,娇声道:“我逗公子玩儿,可别生气!” 燕青也没有说话,心中却在想:“现在的女孩子,胆子是比以前大多了,这么大一点,也会耍花腔逗人了!我此来是客,千万要谨慎言行才是,不要因无心言语,落了什么是非,那可是有负老大人对我这一番优厚了!” 想着脸上丝毫也没有表情,紧跟着这丫环进了一幢房子。 一进内,就感到热气逼人,小丫环反过身来一笑道:“公子请进去吧!” 燕青道了声:“有劳!” 方一抬腿要进去,那小丫环又叫道:“公子可带着换洗衣服?” 燕青脸一红道:“我带是带着……只是那包衣服,不知贵府听差搬到哪去了?” 小丫环吐舌一笑道:“公子真有礼貌,一个听差的,还说什么‘贵’不‘贵’,你放心,我这就给您去拿去,只是公子请先在这门口等一会,要不然……” 她脸一红,羞笑着转身就跑了。燕青望着她背影摇头叹息了一声。 扫目园中,大雪仍自纷纷下着,吃四外灯光一照,一片片大如铜钱,假山石边几株红梅,在这初冬之夜,一株株含苞待放。 偶而吹来一阵寒风,几株雪松瑟瑟摇曳着,雪球由树帽子上一团团的滚下来。 燕青痴痴地望着它,心中一时不禁生出了无比的感慨,他想着:“人生的变幻真是太大了……谁又会料到我余燕青今日的下场呢……” 人生之中,常常有一些极小的细节,但是请不要轻视这极小的细节,很可能它将就是你人生的极大转机,也许你将会为这小的细节而受福一世,或是受难终生! 燕青脑中这么深深地感慨着,却见花叶分拂处,走出了一个亭亭少女。 这少女尖着脚,踏着一条小道而来,燕青只以为是那小丫环来了,当时忙把目光转向一边,有意不看她,那小女远远瞧见了燕青,也站住了脚,只娇滴滴的叫了声:“余大哥……” 燕青不由一惊,忙注目一看,口中“啊”了一声,道:“原来是贤妹……愚兄失迎了!” 那冒雪而来的小女,正是陆尚书的千金陆用梅,这时望着燕青笑了笑道:“大哥住处,小妹已拾掇好了,请去看看吧!” 潇湘书院扫描独孤书客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正文 第十九章晴梅艳雪 燕青正在对雪伤感,却见陆府千金用梅远远分拂着花叶,一路冒雪而来,叫了声余大哥,并谓住室已收拾齐备,请谐同一观,看看是否满意。 燕青不安道:“愚兄怎敢劳动贤妹玉体……这……真是太不敢当了!” 用梅脸蛋微微一红,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,更显出无比娇娜,她低下头道:“没关系!是妈叫我来请你的!” 燕青窘笑道:“我初次来,就给府上添了许多麻烦,真是罪过!” 用梅这时抬起头,眨了一下眼睛道:“大哥是说完了没有?” 燕青摇了摇头,随着脸色一红道:“我忘了拿衣服……已由府上一位姐姐去拿了!” 陆用梅抿嘴一笑,忙又忍住了,她心里不禁想:“这人倒是礼貌周到,一个小婢,他也称她为姐姐。”当时只点了点头道:“既如此,等大哥沐浴完后,小妹再引大哥去看房子吧!” 燕青弯腰,红着脸道:“谢谢你……” 陆小姐脸色微红地笑了笑,转身而去。燕青一直目送着她亭亭的玉影消失后,还不自觉,他脑子里却由不住思忖道:“这陆小姐,可真称得上是冰肌玉骨纤柔姿态,只看她走起路来,那种细碎的步儿。分明千金之躯,比之武林佳丽又是迥然不同了……” 他脑子里不由自主的这么想着,不禁失态,全身立在雪地里,仍然不觉。 突然身子为人推了一下,燕青向前跄了一下,不由大吃一惊,倏地一个转身。 这才看清立在身前的,竟是方才去为自己取衣的那个小婢。 燕青不由脸一红道:“啊!你……回来了?” 那小婢双手后背着,眯着小眼道:“公子是看什么呀?这么直眉竖眼的?” 燕青脸一红道:“没什么……” 那小婢用手一捂嘴,噗嗤的笑了一声,燕青不由一怔,心说莫非她看到了么?” 这么一想,不由有些不自在,小丫环笑了两声,才道:“我是笑公子真是好雅兴,看这一身的雪啊!” 燕青这才惊觉地,往身上拂了拂,一面窘道:“这雪下得可真大,想不到北京城这么冷!” 那小婢仍是背着手笑着,一双眸子,上上下下的看着燕青,笑道:“现在还算好呢!到了腊月天还要冷呢!公子要是现在就嫌冷,以后呀……” 她转了一下眸子,哆着小嘴笑道:“怕没法过呢!” 燕青不由心说:“这丫头话可真多……” 但自己初来,又不便施什么性子,只搓了一下手,干笑了笑,小丫环遂把背在身后的手,拿到了前面晃了晃笑道:“公子不要衣裳了?” 燕青微微一笑道:“谢谢!” 遂一伸手,接过了衣服,只觉得那小丫环抓得很紧,原来那丫环,还想逗燕青玩儿,不想手才往后一缩,衣服却到了对方的手中了。 她心中不由暗奇道:“这位相公好快的手法啊!” 当时不禁又想起一事,一只手轻拍着胸膊道:“刚才可吓死我了!” 燕青皱了下眉道:“什么事?” 这小丫环伸了一下舌头道:“公子行李里,还有一把宝剑呢!好家伙……” 燕青见她说话神态滑稽,不禁也笑了,当时一笑道:“那宝剑是我防身之物,你不抽出来玩,有什么好怕的?” 说着遂转身走进浴室里面去了,却听到身后那小丫环娇唤道:“我等一会打灯笼来接你!” 燕青在内中应了声:“不用了!我自己会走!” 说完这句话,却没有听见那小丫环的回声,想必已经走了。燕青一人在内,见室内六七个大暖炉,煮着热水,另有青石浴缸,古铜镜具,十分豪华。 他洗了一个舒服澡,对镜理了一下装束,沿途疲累已消失净尽,只是有些懒洋洋的,见旁有一紫红木,上铺虎皮的睡椅一具,不由在上躺了一会,谁知这一躺竟是睡着了。 朦胧中却被一阵乱燥之音给吵醒了。 燕青慌忙坐起,耳中却听到那小丫环的声音道:“快进去看看吧!别是出事了……” 另有男的声音道:“哪会有这种事?我进去瞧瞧去!” 跟着七嘴八舌,人还真不少呢,燕青不由大吃一惊。跟着又有拉门的声音。 燕青忙走出这间休息的暖房,才一出二门,就见一听差的正自揭帘而进,见燕青出来,不由一怔,遂笑道:“我的少爷!你老可洗完了……” 说着回头嚷道:“没事!没事!大眉儿就会瞎嚷嚷!” 燕青这一出来,他的脸不由得轰一声红了个透,原来这浴室门前,丫环婆子听差的,站了十来个,七八个灯笼,照得院子里通明! 燕青尚自不解,那小丫环已笑着跑近道:“你可出来了,好家伙。这个澡洗了少说有两个时辰,天都半夜啦!” 燕青才知自己一时睡着了,竟害得众人空紧张了一番,不由向大家微笑道:“没事!我只是在椅子上睡着了……麻烦诸位了!请回去吧!” 众人才七嘴八舌的笑着走了,那小丫环名叫大眉儿,这时笑得前伏后仰道:“我的公子爷,要睡也回房里去睡呀!我还以为在水盆里出了事呢!可吓死我了!” 燕青也被弄得有些啼笑皆非,不由道:“你早来了,怎不在外叫我一声……?” 大眉儿道:“我怎么没叫?叫了好几声,后来才去找人去的!” 燕青叹了一口气,摇了摇头道:“我真是太失礼了……” 大眉儿这才拿起灯笼笑道:“没什么失礼!我送你回去吧!” 燕青本待说不用,可是此间一切生疏,只好略道感谢,才一举步,却见回廊里,姗姗行来一盏灯笼,走过了才见是一前一后两个丽人。 大眉儿回头一笑道:“小姐来了!” 燕青不由立足不动,须臾行过面前,才看出前则是名丫环,后面披斗篷的才是那位金枝玉叶的陆小姐,远远的又听她道:“大眉儿!余公子出来没有?” 大眉儿把灯笼向后一点,大声道:“呶!这不是么?” 陆小姐这才走上来,对着燕青一笑道:“怎么洗这么久?刚才有丫环告诉我,还真把我吓了一跳!快进去吧,外面冷!” 她说着又回头对那小丫环道:“把斗篷给余少爷!” 原来那小丫环肩上还搭着一件紫红缎子的红绵斗篷,此时闻言忙插上灯笼,双手把斗篷递上。 燕青谦谢地笑道:“谢谢!我不冷!” 陆上姐接过斗篷,亲自递上道:“你披上了吧!我知道你们会武的身体不怕冷,不过大哥刚从浴室出来,还是小心点好!” 燕青只好双手接过来,面上红红的,可是内心十分感激,当时把斗篷披在了身上。 偶一偏目,却见陆小姐一双眸子,却在注视着自己,他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,心中却不由想道:“燕青呀!你可不要忘了你此行的任务,切莫再陷自身于情孽,而不克自拔!” 这突然的感触,就像一根尖锐的针。深深刺痛了他而令他有所警惕。 他不禁顿时面色黯默,茫茫似有所失! 陆用梅秀眉微皱道:“大哥你怎么啦?” 燕青这才惊觉,忙笑道:“啊!没什么……我们进去吧!” 这位陆府千金,虽是大家出身,倒不像一般千金小姐,素日只守闺房,不出门外一步,见人扭妮作态,她却是一向大方,琴棋书画,无不精湛,府中各人,上上下下对她虽极敬重,她却并不自持尊贵,谈笑风生,所以全府都极为赞颂这位小姐。 这时燕青随她,直向房中行去,陆用梅边行边道:“这房子离着侧院很近,我已关照过下边人了,说你喜静,叫他们无事不要乱走……” 燕青又道了声:“谢谢!” 用梅却偷偷笑了笑,她心中想:“这余大哥真多礼,人又斯文,只是奇怪,父亲怎会说他武功好呢?” 想着已走出了一晋院落,眼前是一月亮洞门,大眉儿挑着灯笼先走出去。 燕青见洞门前,一条石板小路,整齐的直穿进去,那石板都是圆形,一块块距离约有半尺,其上再一积雪,甚为美观! 洞门内花叶扶舒,晴梅艳雪香光外溢,燕青不由叹了声道:“这地方太美了……” 用梅笑了笑道:“爸爸说大哥高人雅士,文武全材,嘱我要找一处雅静地方,我一时想这小秋馆地方较静,而且又没有什么闲人,所以擅作主张,就把大哥行李搬到这里面来了……” 她又看了燕青一眼,微笑道:“不过要是你不如意,还有别的地方。” 燕青不由脱口道:“这里太好了,真是谢谢贤妹……” 用梅笑道:“你还没看里面呢!怎么知道好?” 说着已进入洞门,这是一晋和外室隔开的小院,有一个小池子,只是池水早已冻结,池边还有一个小亭子,都为白雪罩得厚厚的。 这条石板路,通着一幢极为精巧的小宅子,总共是三四间房子,却是建筑得精致异常,环宅种栽着许多花树,令人望之顿生幽雅之感! 小丫环揭开门帘进去,在门坎棕奠上,把鞋上沾雪弄干净,用梅一面弄着鞋上的雪,一面道:“这小秋园里,只有大哥一人居住,要是嫌寂寞,可到后院去聊天!” 燕青正色道:“愚兄久走风尘,所结交都是草莽风尘人物,十年以来居无定所……” 他目光之中,流露着一片凄惘之色,遂接道:“直到今日,才令我有一些家的感觉……” 他欢喜的看着陆用梅,道:“我太喜欢这里了……” 陆小姐心中暗喜,她抬了一下眼皮,羞涩地道:“大哥既喜欢,最好在这里住一辈子……” 燕青望着她笑了笑,这时用梅已进入室内,燕青随后跟着进入,目光望处,这小小厅室内,竟是布置得雅丽十分,不染纤尘,琴棋书画无不俱备。 陆小姐回眸一笑道:“这是大哥的书房,兼作客室,大哥要想看书,侧室还有间小小藏书房,所收书籍,俱是小妹家父和小妹读物,大哥可随便看看!” 说着她走到一旁壁根处,用手往那涂满壁画的墙壁上一推,丝丝一阵微声响处,竟作成一扇小门,推了开来,陆用梅微笑着弯身入内,回身点手道:“大哥来看看呀!” 燕青答应了声,遂也弯身而人,见这小阁室,宽不过丈四,壁上全紧钳着紫木书架,缥湘千帙,整齐罗列,一眼视去,层层密密,据私下估计,少说也在万卷以上。 小室形状殊异,如龙蛇般伸出,用梅前行指点着,竟弯曲出六七丈,尚未走尽。 用架上红绿纸笺,条条伸出,其上俱标明书名著者,可见主人,并非陡拥万卷,不顾阅读之辈,由是心中更对这陆氏父女生出无比敬意。 燕青边走边估计着,这些书,要是细读,只怕自己读到老也读它不完,而用梅指点之间,妙语如珠,引伸些书中内容,经文典章,无不中肯显要,自非一般食古不化者所能望其背项。 燕青这时心中不由暗道惭愧,自忖着,平生虽喜读书,亦曾以儒生自命,今日和这位陆府的千金一比起来,可真是相形见绌了! 这伸延曲变的书室,虽不宽,却是极长,地上铺着松软的地毡,高壁处环架着各种兽头,加以明灯辉煌,三五步便有一盏,俱是薄如蝉翼,上绘花草人物山水的宫灯,明明闪闪,极其华丽! 好容易看完了藏书,用梅遂回身笑道:“大哥不要看书这么多,其实我们一个人,只要能精读其十分之一,亦不难称为博学之士了!” 燕青微笑道:“贤妹所言极是!愚兄昔日只知草莽奔驰,早年虽读过些经书,也都忘得差不多了,难得府上有如许藏书,愚兄当把卷终日,再也不想玩枪动剑了!” 用梅哂然一笑,道:“大哥这话也不尽然。听家父说,大哥非但武技惊人,只文学也比小妹大有过之呢!” 燕青摇头笑道:“令尊太以谬赏了,愚兄读过几天书,可万万不敢和你相比……” 用梅只瞟了他一眼,低头一笑,也不再辩,二人看完书室,徐徐步出,用梅随手一带,壁门自关,闭得严紧合缝,若非知情人指出,外人断断是看不出什么奥妙之处。 陆用梅今夜因感佳宾来临,兴致大增,这时巧笑倩然道:“大哥看这间房子布置尚能合意不?” 燕青来时,并未仔细看这书房,此时为用梅一语问及,不由笑道:“太好了!” 只见这间书房客室兼有的外间,布置得更是格调幽雅已极! 屋顶上垂下两盏水晶灯,这种灯制作得更是巧具匠心,是用特制的珠球,内中空心引蕊点火,其下满装水银,灯光下洒,如明月玉盘也似。 地上亦铺着浅色地毡,壁上悬有双笛一琴,另一矮几上,横置一七弦古琴,颜色黯黑净亮,矮几前有一坐卧两用靠椅,上铺“金丝猴”皮软垫,另一幽金楠木长书桌临窗而立,笔砚精雅,井井有序。 桌上有一三足小玉鼎,幽香郁沉,青烟袅袅,伏案临窗,可观山茶花迎风吐蕊,能置此室,已不是俗辈中人了。 燕青不由暗自感叹了一番,这时那大眉儿,将软帘打开,一面笑道:“公子!这是小姐亲手给你拾掇的卧室,你看好是不好?” 燕青脸色微红道:“贤妹何需自己劳心,愚兄真是罪过了……” 用梅见燕青神采兴奋,芳心也是高兴不已,此时闻大眉儿所言,玉脸也不禁一阵发热。 当时瞟了大眉儿一眼,遂向燕青含笑道:“大哥只要看着满意就是了,还说什么费心不费心,我也只不过是说几句话,忙的都是她们丫环婆子!……” 燕青叹道:“话虽如此,倒底给贤妹添了不少麻烦……” 用梅笑了一声道:“我有什么麻烦?这房子从前就是我住的,原本上就没移动什么……” 说着她不禁声音变小了,头也低下了,燕青心中怦然一动,顿时竟怔住了! 还是那小丫环大眉儿“噗嗤!”笑了一声,二人才突然惊觉,四只瞳子一交接,各觉面上讪讪,遂又把脸转向了一边。 燕青举步进入卧室,迎面就看见自己那口长剑,高高的悬在床边墙上,卧室内四周上壁,全系精工绘画的人物,细看之又男又女,无不眉清目秀,或坐或笑,或起或卧,栩栩如生。 正面轩窗,湘帘半卷,老梅数本,时散清芬,更有细竹百竿,妙态娟娟,时发清啸,一片绿云吃台面灯光一照,映入眉宇皆碧,比起外间竹林亭馆,明月小桥,幽静中别具清丽之情,光景迥然不同。 最奇是白雪漫天,而此舍独不觉十分寒冷,不禁暗暗称奇,回目看了用梅一眼,用梅似已看出,遂笑道:“此处本是我住处,故每日都有家人清除雪迹,是故连日雪天,这后院不见雪迹,更因四下有暖棚设置,也不太显得冷。” 燕青喏喏连声,自从进这陆府后,这府中所见处,不论楼台亭榭,无一不是华贵高雅,富丽堂皇,真可谓之极具匠心,巧夺天工。 陆小姐至此,才含笑向着燕青福了一下道:“大哥沿途劳累,时候也不早了,也该休息了,小妹暂时告退,明日再请教益!” 燕青弯腰道:“谢谢贤妹,明日再向令亲及贤妹问安!” 说着直送这位陆小姐出到外间,那随行的小丫环,尚在外面等着,此时为小姐披上斗篷。 用梅临走时,叮嘱那大眉儿道:“大眉儿!你可要好好侍候着余少爷,要吃什么,只管关照厨房,要用什么,到后面来拿!” 大眉儿连连答应着,燕青才知这大眉儿,竟是府里拨来专门侍候自己的,不由益增恐慌,连连摇手道:“不敢当……我这里什么事也没有!这位姐姐还是回去吧!” 大眉儿用手往一边一指,笑道:“我住在这里,公子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就是了……” 说着启唇一笑,冒着雪就跑了。 燕青见她住处,为一极小的独间,并不和这所精舍相连,心中不由放了些心,他可真怕这大眉儿,再来给她七胡八缠的! 那陆小姐,也似看出了燕青心情,不由抿嘴笑了笑,轻招玉腕,道了声:“再见!” 茫茫大雪之中,一主一婢,已消失在院中了。 燕青在外呆站了一会,只觉得此时心情空荡荡,似有所感又无所感,只是觉得人生的一切,都是太奇妙了,妙得令人无可思议! 他站立了一会,遂转身回室,直进到卧房之中,见有绿色绒缦长垂至地,不由用手一分,才现出绵榻一方,榻上叠着鸳鸯双枕,水绿湘绣的缎面被褥,叠成了睡筒儿,只往内一钻就了。 燕青默默叹了一声,啄磨着道:“这陆府千金,心眼可真细呀!” 想着不由把外衣脱下,把睡房门关上了,走至窗下,看了一会雪景,想了一会心思,才把灯光拨成最暗,这才上床睡了。 第二天,天尚黑着呢,他已早早起身了,一个人洗漱完毕后,见院中大雪已停,徐步而出,对着东方作了一会吐纳,再回房中,天也亮了。 燕青在书房中,找了一卷“少作残集”,凝神读了半卷,正自意念神驰,耳闻一声轻笑道:“公子起来啦?” 燕青慌忙转身,却见那大眉儿正自含笑走进来,她身上换了一套蓝缎子棉袄,头上梳了一条黑长的大辫子,还正在自己编着。 燕青欠身笑道:“我早起来了!” 大眉儿一翻眼皮道:“早起来了?天才亮呀!” 燕青合上书本子笑道:“我起得早,天还黑呢,我就起来了……” 大眉儿一跳道:“呀!那我赶快去给你打水去!” 燕青笑道:“不用,我已经洗过了。” 大眉儿看着他直翻白眼,燕青遂走过了几步,微笑道:“我是练武的人,每天都起得很早,更用不着人家侍候我……” 大眉儿怔了一下道:“那以后我也早起!” 燕青摇头道:“你也不练武,早起干嘛?” 大眉儿甜甜地一笑道:“啊!我知道了,练武的人,都愿一个人练,不愿教人家看,是不是?” 燕青笑了一笑道:“嗯!对了。所以你就不用太早起来了。” 大眉儿又翻了一下眸子道:“我这去给你端早饭去!” 燕青笑着点了点头,大眉儿出去了,他也一人踱了出去,顺着那小石路,直出了那月亮洞门,见宅子里,已有不少人起来了。 有那没见过燕青的,都看着他发怔,他一个人绕过了小池子,见池水都冻得成了冰,丢一块石头,在冰上滑出去老远。 正在独自欣赏这雪后美景的当儿,却听见另一花格墙内,有人说话之声,颇像似那陆尚书的口音。 燕青把衣服整了一整,遂向那围墙内行去,才一跨进洞门内,耳中已听到一人哑嗓子道:“老大人!这一掌是真够劲!对!就是这么打法!” 燕青心中一动,暗想:“原来这陆尚书还懂得武功呢!这倒是难得了!” 想着已轻步跨入,只见不远处有一翠亭,亭侧巨松十余株,陆大人正在松侧,外八字脚的站着把式,身子是“骑马单裆”的跨着。 在陆尚书身边,站着一个六十五六的矮小老头儿,这么冷的天,他只穿着一件夹袍子,头上光着,也没带帽子,双腿都裹着护腿,看起来,还真像一个练家子。 那陆大人正劈出一只肢臂,领的是一式“黑虎偷心”,可是以燕青眼光看,部位和劲头儿,都还不够,这种招式,应该是钻拳,陆尚书却形伸掌,一边那位老师傅还一个劲儿赞着好。 燕青不由眉毛皱了皱,心想自己练武承名师指点,垂十余年,就没听说过有这么握拳的。 俗谓“攒拳如卷饼,出掌如瓦菱”,试看老大人这种掌式,拳不像拳,饼也不像个饼,南北各派虽是武功招式上同异有别, 可是初练架式,全是一致的,这位老尚书也不知练的是哪一派的。 他想着愈发不着声,向前走了几步,见前面正有一棵松树,遂隐在了树后。 这时却听那老人咳了一声道:“以老大人当今身手,虽不能说如何了不起,可是一般武林中,却是应付有余了!” 陆尚书白眉一分,呵呵笑道:“这全是老师傅大力教导,我倒不知道进步得如此神速!” 那老人双手抱拳,弯腰道:“卑职不敢。老大人身怀异骨,智慧又高于常人,自然练起功夫来事半功倍!” 这几句话,说得陆尚书眉开眼笑,他眯缝着眼道:“老夫本以为像我这种岁数的人,练功夫,只不过是保身而已,谁知道居然还能御敌!” 老头儿一耸短眉道:“怎么不能?像大人如今这种身手,上来十个八个大小伙子,尚不当它回事!” 陆尚书叹了一声道:“早知练武如此容易,我前二十年就练了……” 说着似颇有感慨的摇了摇头,那教功夫的小老头,脸色微微一变,笑了两声,道:“是啊!老大人要是前二十年就练功夫,如今武功简直高不可测了,恐怕像卑职这种身手也偎不上大人的边了!” 陆尚书笑道:“钱师父过谦了!” 那小老头嬉笑道:“这是实话!是实话!” 燕青在松树之后,听得直想笑。心说这位钱师傅也不知是一位什么样人物,不知他的身手如何?既能被老尚书聘来亲授武功,自然不是泛泛者流了。 果然他的机会来了! 就听见老尚书笑道:“乘这会不下雪,钱师傅!你把你那套‘落英散花掌’展出来看看吧!” 那小老头一抱拳道:“这套拳因已绝学,武林中人大有觊觎者,所以卑职数十年很少施出。既是老大人非要学这套拳法不可,卑职也说不得,只有先现丑了!” 陆大人满面喜色道:“这是钱师傅的抬爱!” 燕青甫一闻“落英散花掌”之名,不由大吃了一惊,心中暗惊:“这落英散花掌,乃武当不传之秘,自己对这套掌法也不过略通门径,要说到‘精’之一字,还差上些火候,却想不到这北京城,一个府中教练,居然却精于此掌,这真是不能不令人惊异了!” 想着越发凝神屏息,要看一看这位钱师傅,如何展露这手武林绝学的功夫。 那老头儿,还像这么一回事似的,先在地上走了一转,一走三晃荡,步步踏实,通通之声,震得四周齐有回音。 燕青眉头一挑,心说:“这钱师傅倒有些混练功夫,只是落英散花掌,全系提气凌虚的功夫,怎么这位钱师傅,却用‘走马步’的混练硬功夫来作开场起势呢?这可真令人如何也想不通了!” 想像之中,那钱师傅已走了二十七八步,他一边走,还一边侧脸看着陆尚书。 陆尚书见他每踏一步,那石子地面,都有一个半寸多深的足印,不禁嬉笑道:“老师傅脚上真有功夫!” 钱老头儿蒙受了赞扬,满脸皱纹都笑开了,嘿嘿傻笑了一声。 只见他突然停止了走步,猛一个转身,领了一招“大鹏展翅”的功夫,窜出了丈许以外。 身形向下一落,双手一合,用“赶金舟”的身法。向前抢了两步,才拿桩站稳。 燕青不由更是愈发不解了,因为这几手功夫,全是多余的! 可是那老头儿确有他的用意,不相信你看,陆大人果然拍手叫道:“钱师傅真有两下子,这一手功夫叫什么名字,你得好好教我!” 钱老头儿笑得抿不拢嘴,一面道:“只要大人愿意学,小老儿是随听差遣,愿效犬马之劳!” 老大人嘿嘿笑道:“钱师傅真是太客气了!” 燕青正自等得不耐,只听那钱老头儿口中叫了一声道:“老大人注意了,请看我的手!” 他说着双手霍地向下一沉,双足足尖一分,手与足是一个式子展开。 在练拳掌功夫上来说,这是一招起式,又叫“拉架子”,要是功夫好的,对方只一拉架子,就可看出他这一套功夫的名堂和名字来。 此时这钱老头儿一拉架子,燕青不由要笑出来,他心中想:“这不是一般武林中初学的‘八卦掌’么?” 他脑子里方这么一想,那老人已叱了一声,随之把身形展了开来。 首先打了个“旋风腿”,双手拍了好几下鞋面,这一手不但他会,连老大人自己也会! 遂见他吐气开声,左五右六,呼呼有声地,把一套八卦掌展了开来。 在这一套“八卦掌”上,他还真有功夫,一招一式,燕青都还看不出什么破绽。 那陆尚书素日虽也爱讲武,只是马步战术,对于武林中长靠短打,他却是一窍不通。 此时这钱师傅,把这一套武林中极为平凡的“八卦掌”一展开,只见人影飘飘,掌风呼呼,陆尚书竟是喜得眉开眼笑。 只见他跟着这位钱老儿转来转去,口中赞叹连声,这么一来,那位钱老头儿更是起劲了。 本来这一套掌法,一会也就完了,可是那老尚书一赞,他却不得不又从头练一遍。 由是陆尚书更是赞叹不已,钱老头简直卖了老命,一连重练了三遍。 最后还踢腿迈了个高,才算把身形站稳了,他脸色已红成了西红柿了。 老大人忙上前握起他一手道:“老师傅武技惊人,辛苦了!” 钱老头儿只是连连晃着,却是不开口说话,实在他喘得太厉害了,说不出话来了! 燕青看到此,不由叹了一声,心说:“这钱老头儿,简直是花拳绣腿,像他这种功夫,武林车载斗量,居然还配教人武功?这可真是害人不浅!” 当时因藏在树后太久了,唯恐为人发现不妙,不由闪身而出,一面朝二人处走来,一面出声道:“老伯早啊!” 那老大人正在和钱老头儿说话,闻言一回头,立刻上前笑道:“原来是老贤侄,你起得可真早啊!” 燕青这时走过二人,遂向陆大人施礼道:“小侄多蒙厚待,衷心既感且愧,今日……” 方言到此,老大人已一挥手,呵呵大笑道:“我可不愿听这些……老贤侄!你昨夜睡得可好?” 燕青点了点头道:“很好!” 那小老头儿,在一边上下地打量着燕青,脸上显现出无比惊奇之态! 老尚书只是拉着燕青一手,嘿嘿笑个不已。 实在地,他确实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,一个人最高兴的是,能见别人在自己为他造就的生活领域内,而感到舒适愉快,这种内心的安慰,是不能形之于笔墨的! 眼前的老大人,就是如此,他见燕青此时脸色一扫昔日风尘之色,回复了翩翩少年风采,心中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慨! 他诚挚的拍了燕青肩膀两下,道:“好孩子!好孩子……” 那钱师傅这时见有生人来,不由一抱拳道:“这位是?……” 老大人“哦”了一声,笑道:“你看我只顾说话,竟会忘了给你们引见引见了!” 他说着又点头笑道:“说起来,你们俩个,更应该亲近亲近。” 他用手一指那钱老头儿,道:“这是钱千里教练!从前没来之前,北京城马场子胡同,都叫他是铁掌秃鹰!” 钱千里傲慢地对燕青点了点头,燕青倒是一抱拳客气道:“久仰!久仰!” 老尚书遂目对那钱千里笑道:“这就是方才我对你说的那个少年,他姓余叫燕青,他身上可有真功夫,不在你之下。” 钱千里寒着脸道:“余先生的事,老夫已由老大人口中知悉,只是老夫想问一声,余先生师承何人,是哪一派的呢?” 燕青不禁心中有些不悦,因为这钱千里说话之间神色傲慢已极! 尤其是初次见面。就这么问人家门户师承,这是很不礼貌的举动。 燕青微微一笑道:“小可功夫倒是练了几年,确没有什么惊人之处,门户师承也就不必再说了!” 钱老头儿脸色一沉,遂也十笑道:“余先生想是藏技不露吧!” 说着竟大笑了几声,老尚书遂对燕青道:“钱师傅今年已六十六岁了,可是身腿都还不显着老,掌上有真功夫!” 他这一句掌上有真功夫,燕青听着差一点想笑,只好忍着,还连连点头。 老大人更进一步赞仰钱千里,对燕青道:“他外号叫铁掌秃鹰,贤侄你想,铁掌证明他掌上功夫好,秃鹰呢!” 燕青看了一下钱千里光头,心说:“秃鹰不就是说他是光头么?” 可是老大人却另有解词道:“贤侄你看天上的鹰,身手有多么矫捷?钱师傅能为人称之为‘鹰’,由此可证明他轻功是如何了!” 说着叹了一声,遗憾的道:“可惜你来晚了,要是早来一步,你就可看见钱师傅那一套落英散花掌了,真是没话说!” 燕青暗笑道:“是啊!是没话说!是气得没话说!” 当时闻言,故作惊讶道:“这么说,钱师傅是武当派了?”